2024年6月3日，墨西哥国家复兴运动（Movimiento Regeneración Nacional，MORENA，以下简称莫雷纳党）候选人克劳迪娅·辛鲍姆 （Claudia Sheinbaum）以58.3%的绝对优势赢得大选，成为墨西哥历史上首位女总统。在一个天主教徒占多数且有浓厚父权色彩与保守传统的国家，她的当选被认为是墨西哥民主政治的一次历史性胜利。

2024年6月3日凌晨，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辛鲍姆宣布胜选。新华社记者 李梦馨 摄

辛鲍姆将于今年10月1日就职，任期至2030年。执政后，辛鲍姆将继承其前任衣钵还是成为墨西哥“铁娘子”？她能否带领拉美第二大经济体走出安全和发展的困境？

文｜王翠文 中国拉丁美洲史研究会副理事长、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

李杨振宇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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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科学家到女总统

辛鲍姆出生于高知家庭，在墨西哥最顶级的学府—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获得能源工程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科学》杂志曾发长文报道她在可持续发展与气候变化领域的学术建树。作为气候领域的知名专家，她曾参加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该委员会因发布关于气候变化的报告于2007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她是参与其中并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和政策制定者之一。

在社交媒体上，辛鲍姆将自己定义为科学家和人文主义者。早在学生时代，辛鲍姆就展露了出色的政治才干。1998年，她便因参与创建了革命民主党 （Revolutionary Democratic Party）而声名鹊起。2000年，辛鲍姆被时任墨西哥城市长的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u）选中担任墨西哥城的环境局局长，她正式成为洛佩斯团队的一员。此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便成为了她的政治导师，过去二十多年他们保持了密切的政治合作。

2024年6月2日，选民在墨西哥蒂华纳一处投票站外排队等待投票。新华社/法新

2006年洛佩斯竞选总统失败，辛鲍姆回到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任教，但她并没有远离政治。洛佩斯组建莫雷纳党时，辛鲍姆便追随其后于2015年代表该党当选墨西哥城特拉尔潘区区长。2018年洛佩斯当选墨西哥总统，辛鲍姆追随其后，当选墨西哥城市长，成为该市第一位通过选举上任的女市长。

不难理解，2023年她以莫雷纳党候选人身份竞选总统时，许多人将她视为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门徒。她的左翼立场鲜明，强调所有公民都享有医疗保健、教育、住房和工作的基本权利。不过在气候变化等领域的主张与其前任并不相同，因此墨西哥的环保主义者、新能源政策的主张者将辛鲍姆视为能给墨西哥带来进步的新力量。有学者指出辛鲍姆作为一名左翼人士，在一个由左翼长期治理的城市长大；她没有像老一辈左翼政治家那样激进，相反，她务实的理想主义经常被拿来与现代的欧洲左翼政治家相类比，其外交战略和能源政策相比前任更多展现出改革者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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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专家的铁血手腕

除了政治盟友洛佩斯的支持，辛鲍姆在大选中获得压倒性胜利，主要是她的治理理念与政治业绩获得了广泛认可。辛鲍姆在竞选期间打出了两张王牌——作为一名环境科学领域造诣颇深的科学家，她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绿色治理的改革方向，力图推进墨西哥在新能源、可持续发展等领域有新的进展。与此同时，其担任墨西哥城市长期间打击犯罪的斐然政绩也使其在安全治理领域提出了更有针对性的政策主张，并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其在墨西哥城应对暴力犯罪的经验。

2024年6月2日，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一处投票站，墨西哥执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所在竞选联盟总统候选人克劳迪娅·辛鲍姆参加投票。新华社记者 李木子 摄

辛鲍姆关于绿色治理的理念与政策既源于其环境科学家的身份背景，更是出于维护国家能源安全与经济主权的客观需要。辛鲍姆的执政目标在于对墨西哥的能源格局进行重新布局，减少国家的碳足迹并加强可再生能源项目，以此强化墨西哥政府对于国家能源产业的主导地位，促使能源类国企经营产业的多元化，避免能源产业对于外资与私人资本的过度依赖。辛鲍姆在竞选期间承诺将创新与实用的环保解决方案相结合，计划“尽快实现能源脱碳”，到 2030 年新能源项目投资过136亿美元以推进太阳能等产业的发展与水电设施现代化。

在墨西哥国家石油公司（PEMEX）的可持续发展议题上，她提出要将公司的经营范围扩大到包括锂矿生产开发等多个新领域，这也向外传递了墨西哥新政府向新型战略产业扩展的信号。在此基础之上，辛鲍姆还拟制定有关限制私营部门对电力市场投资的政策，旨在巩固墨西哥政府在该国能源领域的主导地位，切断美国公司投资墨西哥清洁能源转型的渠道。

安全治理是墨西哥国家治理的重要议题，这与墨西哥长期的治安混乱与政治暴力息息相关。全球和平指数(GPI)数据显示，墨西哥是拉丁美洲最不安全的国家之一。在过去的几年里，墨西哥的不安全程度有所恶化，近76%的成年人表示他们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不安全。2024年选举年墨西哥发生了749起政治暴力事件，暴力事件已造成至少 34 名竞选公职的人死亡，在洛佩斯六年任期内被谋杀或失踪的人数比其他墨西哥总统任期内的都要多。

辛鲍姆“铁腕”的安全治理可谓是“病急下猛药”，她希望到 2027 年将墨西哥谋杀率从每10万居民23.3起降低到每10万居民19.4起。她也提到在她担任墨西哥城市长期间首都的谋杀率降低了50%以上，这无疑提振了国民对于国家安全治理的信心。在具体政策上，辛鲍姆重点打击贩毒集团对墨西哥年轻人的影响与煽动，她表示继续扩大洛佩斯执政时期创建的国民警卫队的力量，强化打击犯罪的“铁拳”，同时增加社会福利，防止贫困的墨西哥年轻人被犯罪集团招募，导致犯罪陷入周而复始久治不清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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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左翼的革新者

自墨西哥总统竞选开始，克劳迪娅·辛鲍姆就被西方评论家视为其政治导师洛佩斯的“傀儡”而大加挞伐。批评者认为她事实上处于洛佩斯的“操纵”与“控制”之下。事实上无论是其担任墨西哥城市长的治理政绩还是其竞选主张都能说明，辛鲍姆的执政风格更具实用主义倾向。她既能尊重传统左翼群体的政治诉求和理想信念，又能在治理的实践中寻求富有操作性的政策方案，为传统左翼的政策赋予革新的意义。

在国内议程上，洛佩斯执政以来积极推动他称之为“第四次变革”的改革计划，围绕打击腐败、消除贫困、能源改革等议题发力，取得一定成效。有分析人士认为，辛鲍姆将延续洛佩斯的政治和社会改革措施，但将关注重点进一步侧重于治安、经济、教育等议题，平权就是她施政的目标之一。

辛鲍姆作为墨西哥第一名女性总统，公开表示自己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在竞选中表示将延续她担任首都市长期间打击性别暴力的措施，包括设立反杀害女性检察官办公室和强制驱逐犯罪者等机制。作为女性候选人，在竞选纲领中并没有对跨性别女性的权利表明立场，也没有谈论女同性恋等议题。在女性议题的平权政治中，她成功游走于激进左翼和保守右翼之间，既避免触及保守派选民的敏感议题，施政政策又能切实有效保障女性权益。

作为墨西哥左翼力量的代表，辛鲍姆在竞选期间尖锐地抨击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墨西哥数百万人陷入贫困。她在胜选演讲中承诺将继续推行洛佩斯的紧缩政策，保持国家财政收支与金融领域的稳定，同时尊重墨西哥银行的自主权。分析人士预测，福利性政府将是辛鲍姆施政的目标，为此墨西哥将不得不提高税收，以继续其前任推出的雄心勃勃的社会计划。除此之外，相比于洛佩斯政府的左翼方针，辛鲍姆表示她将进一步“尊重商业自由”，为“国内外私人投资”敞开大门，辛鲍姆将在更大程度上利用私人投资，在确保其不会影响关系墨西哥主权的经济安全的基础上，尽可能激发私人市场力量为福利政策提供稳定的财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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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压力下的多元化外交

相比于国内议题的平衡与妥协，辛鲍姆在外交事务的施政方向上更具进取性。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大学国际问题专家海梅·塔马约认为，由于前任政府外交政策相对保守，为辛鲍姆留下展现外交风格的空间。辛鲍姆将很有可能进一步坚定对世界多极化的积极态度，深入发展与亚洲及欧洲国家关系，对美国主导的霸权表现出更大的离心力。辛鲍姆在外交事务中可能会对之前的外交战略做出较大调整，外交政策呈现更加多元化的自主外交。

与霸权国家为邻的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结构决定了对美关系始终是墨西哥对外关系的重中之重。妥善处理美墨关系将作为墨西哥新一届政府外交的基点。辛鲍姆对待两国未来关系可能并不同于其前任“抱怨但又不会过于公开敌对”的态度，而是会在多个领域做出具体的改变。

在美墨两国都高度关注的边境移民问题上，辛鲍姆明确表示愿意增进与美国方面的合作，以减少通过墨西哥进入美国的非法移民，她也特别强调希望美国提供资金和资源，以协助墨西哥吸纳滞留的非法移民。南加州大学教授帕梅拉·斯塔尔认为，辛鲍姆深知与美国合作会赢得美国政府的善意，使墨西哥在国内政治议题上有更大的行动自由。辛鲍姆竞选期间曾表示，墨西哥将加强与北美国家的关系，强化《美墨加协定》（USMCA）这一重要地区合作机制的功能，在经济、安全等议题上加强墨西哥与美国的对话。辛鲍姆在可持续发展等议题上的政策偏好与美国总统拜登的气候议程相一致，这有助于推动双边和北美地区的环境合作。考虑到辛鲍姆技术专家的背景，她可能会优先考虑推动USMCA在可持续发展和环境保护等议题领域的区域合作，这可能会导致新的双边和多边协议的签署，以加快绿色技术的开发和应用，进而助力墨西哥推动供应链结构的转型优化。

辛鲍姆在竞选阶段频频释放强化对华关系的信号，墨西哥与中国的双边关系有望提速升级，进一步深化合作。美国在全球范围对中国极限施压，大搞“小院高墙”“脱钩断链”，墨西哥在美国近岸外包的全球供应链体系中地位显著提升。2023年墨西哥取代中国成为美国最大贸易伙伴国。这也是辛鲍姆强化与中国经贸关系的动机，墨西哥要充分利用其地缘经济的优势和条件，在汽车、电子产品和半导体等高技术产业吸引外资，发展墨西哥的基础设施和新能源产业，承接新一轮全球产业转移的红利。早在其担任墨西哥城市长期间，她便高度评价中墨关系发展和务实合作成就，重视对华合作。在竞选期间，辛鲍姆也明确表示 “墨西哥与中国的经贸关系存在，而且必须继续存在”。墨西哥谋求的是利用中美竞争促进墨西哥的利益最大化。

作为一个人口过亿的大国，墨西哥亟需提升本国的国际影响力，辛鲍姆很大可能会改变前任相对低调的外交辞令，积极参与到国际事务与全球治理之中。辛鲍姆在竞选期间多次表示新政府将在基于不干涉、国际合作和人民自决的原则的基础上更积极地参与全球事务。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学者大卫·加西亚也认为，辛鲍姆可以在国际组织和其他多边场合发挥自身优势，如应对气候变化和发展新能源等领域加强国际合作，提升墨西哥的国际地位。有分析指出，辛鲍姆可能会从粮食、能源和技术主权的角度来推进国际合作。在全球和地区关系中，对俄罗斯、古巴、委内瑞拉和尼加拉瓜保持友善的立场，在地区冲突问题上不会在加沙和乌克兰问题上采取美国所希望的地缘政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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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挑战不容小觑

辛鲍姆的胜选标志着墨西哥“洛佩斯时代”的结束，墨西哥何去何从依然充满不确定性和诸多挑战。面对复杂的国内外局势，这不仅是对辛鲍姆本人的考验，也是对墨西哥左翼力量的考验。

长期的毒品与犯罪问题积重难返、政府内部长期的系统性腐败则阻碍了经济发展并严重打击政府公信力与行政效率。辛鲍姆的胜选得益于国内左翼力量的支持，而左翼政治力量也是反对去国有化的中坚力量。辛鲍姆希望进军清洁能源领域，推动墨西哥的能源转型，但无疑会触动以PEMEX为代表的墨西哥国企的既得利益，改革的难度可想而知。墨西哥政府巨额预算赤字会加大辛鲍姆政策推行的阻力，但征税对于左翼政府而言无异于是对选民的“背叛”。有评论家断言，辛鲍姆在执政后可能会大大减缓其倡导的清洁能源转型进程，甚至可能最终不了了之。

在外交领域，辛鲍姆维护国家主权与展开多元外交的诉求不可避免地将受到美国的压制。美国的总统大选将成为影响美墨关系走向的关键变量。如果特朗普在大选中获胜，其对于女权主义与进步主义的反感必然与辛鲍姆的执政路线产生摩擦甚至对抗。无论是特朗普重新执政还是拜登连任，在棘手的移民等问题上美国会强化对墨西哥的约束。如何在美国的重压下维持对外政策的独立性依然是辛鲍姆必须面对的重大挑战。